A. Alley

2—One Moment.(一又二分之一英寸)

「啊」

　比起同事们稍微慢了两步的Leonardo Watch没有赶上信号灯，留在了柏油路这边。

　几辆车次第而过，隔着马路能看见在另一边等待着的两名同事的身影。是按按人行信号灯的呼叫钮，等个不到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等到下次变灯再过道呢，还是趁车流没那么密集插空穿过去呢，他稍微思考着。

　其他的行人中已经有好几人迈开了脚步。在此之上还有好几人早在刚刚车流不息的时候就已经穿过去了。留在原地的就只有Leo而已。

（纽约客是这样的呢）

　望着不会为信号灯停下脚步的人潮，他这样想道。生养Leo的地方倒并不是这样的。说到底那里根本连人行道信号灯这种东西都非常稀罕。

　当年在心底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印象的大都会，现在早已不复存在了。

　准确地说，还是有的。只是稍微一丝余韵的程度而已。形成了人们秉性的根源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方才也正是那样一个能让人恍然间想起这里曾是纽约的瞬间而已。

　话虽如此。

　看到手握低咖啡因咖啡的纸杯和智能手机，脚踏每年推出新品的最新款运动鞋大步流星地飒爽而过的人们，与足有卷毛狗大小，上面生着手脚的一团面条状的沿着道路蠕动而过的生物彼此相向，然后毫无滞涩地擦肩而过，又不由得再度涌上了这里终究不是纽约的实感。

　目之所及的标识也不光是只有英语，用人界未有的语言书写的招牌不知不觉中已多了不少。或许是在那些心思很多的人中，开始有些流行打出一些面向异界人的广告的关系吧。虽然在大标语下面注释着「世界虽不同，你我心连心！」的英文，在异界的某某语里似乎却只是「有多的饱满粘状突起的话就多分一点给书呆子」的意思。

　话说原来世界另一边也有书呆子的概念啊……Leo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还有那什么饱满。

　大概是纽约时代遗留下来的歌颂神的泛黄招贴上被人随笔涂鸦了『神的话昨天才刚见过。四十二头一起呢，呆子』。不过那个涂鸦或许同样也是很久之前就写在上面的，这可说不准。

　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一大群面条团中的一坨，在往这边爬的半路上突然因为缺水倒在了马路中央。刚好和它擦身而过的一名西装女子，像是心思一动一样复又转过身来，把自己手里未喝完的咖啡倒在了干燥的面条团身上。复活的面条团絮絮叨叨地向女子道着谢，顺利穿过了马路。不过当它和同伴汇合的时候，「啊，怎么是豆奶拿铁啊……我豆奶过敏的……」的轻声抱怨却传到了Leo的耳朵里。

（啊，对了。得跟上去）

　一直等在这里不动的当口里，信号灯恰好切换了颜色。Leo赶忙加快脚步穿过了人行横道。不仅是行人，这里的车辆也各自特异。外表乍一看像是车，前风挡里面却塞满大坨的内脏团块之流的车辆已经不算新奇了。它们最早只是附在车辆上产生了自我意识的寄生生物，不过最近似乎也总算好好学明白了交规，能够妥当遵守了。虽然这是超越世界界限诞生出来的生命，甚至可能经过什么神秘的来龙去脉已经获得了理性，但由于它们只会没有目标地在道路上徘徊而使得交通更为拥堵，所以还是会被义警队员定期地射杀。

　明明距离入夏还尚早，晴空之下却没有半丝微风，模糊了天空与城市轮廓的浓雾粘腻在身上，使人沁出薄薄的汗来。明明只不过是几米距离的小跑，Leo却感觉自己的脖子附近闷热不已。

　他刚跑过马路，那两位同事中的一个便张口挑剔道：

「行不行啊—。走路快一点啊快一点」

「不好意思」

　明知对方在挑刺还要道歉固然让人有点小疙瘩，不过想到的确自己也有分心在先，Leo还是低下了头。

　而这时另一位同伴也以对比鲜明的稳重语调开了口：

「慢了一步倒是无所谓，但请和我们说一声啊」

「他又不是老太婆，让他说一声是要拉着他手过不成。就条破马路而已。迟钝吗。」

「不是，那个……」

　Leo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完，同伴就开口反驳道：

「Leo君又不是真的自己过不来好吗。这种以道德伦理为优先的行动，某些只有原生动物的水准的人物可能理解不了吧」

「你说啥玩意是原生啊。鱼类。你的鱼食吗」

　那位原生动物的水准的人物的矛头这次掉转了方向。

　Zed O'Brien。

　“鱼类”这一概括——大体上虽是指外观上，不过也差不多是字面意义了。虽然拥有接近人类的体型，严格意义上却并非人类。话说起来，他与四周来往穿梭而过的异界人也同样并非同类。这一层就先按下不表吧。

　令人感觉不到体温的青色皮肤，没有表情的双眼。体型和骨骼与人类接近，但没有佩戴绕在颈间的呼吸机的话就无法在大气中活动，因为他只能用鳃呼吸。平日中也主要生活在办公室里的巨大水槽里。

　虽然言谈冷静大方，举手投足也充满知性，但他所拥有的战斗能力却是轻易超越人类认知的水平。不过话说回来，对Leo所在的职场来说，后面这一条都算是基本标准了……。

　而这位原生动物的水准的，就是Zapp Renfro了。

　从斜下方翻着眼睛向上瞪着，身为后辈的Zed对着面前发出如同海狮一般刺耳的噪音的对象滔滔不绝地回答道：

「一次次都令人在意，你那个混乱不清的鱼类的外号，我到底该怎么回应呢。你是在对海洋生物是个多么分歧众多的广泛概念有所理解的基础上才这样喊的吗。还是你根本连海洋生物学和生物海洋学在基础上的不同都一无所知呢。」

「哦—哦—对海里头的东西挺门儿清啊。是鱼类的爱好吗」

「要我说这些再怎么想都是人类的学问吧。唉。你该不会是那种会把“头痛药”这个词理解成“令人头痛的药”的类型吧？」

　话说到了这一步，两人根本早已抛下Leo，进行着因为想吵才继续不休的拌嘴了。

　反正再掺和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Leo一边跟在边唇舌交战边继续走着的两人后面，保持着大概两步左右的距离，一边随意四下张望着。

　仅仅是过个马路而已，也会有这样一段经过。

　这就是因为这里是黑路撒冷了。

「啊」

　Leo又一次张开了嘴，发出了和差半步而没赶上信号灯时几乎相同的声音。

「那个，不是堕落王吗」

　三人一起停下了脚步。

　在路的另一边。也就是说，三人直到刚才为止都在的另一侧。过马路前还没有在那里的堕落王正站在巴士站的长椅上，挥舞着双手，高声大呼着什么。

　……看上去如此，但在车水马龙中实在听不真切。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音量而已。

　身高真要说起来算是低矮，以至于都站到长椅上了也没怎么引人注目。或许也要再加上他那副蓬松度满分的爆炸头把大半的假面都遮挡住的尊容的缘故，一眼扫上去，只会有个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短裤的中年男人站在长椅上手舞足蹈的印象而已。事到如今还会把这种事当成值得发出惊讶声的奇异举止而投去关注的路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在堕落王的身边会这样做的，也就只有三个夹着滑板经过的初中生而已。

　虽然场面上看起来根本像是被三个小孩堵着勒索，堕落王却是一派自信扬扬的态度。与其说是向着眼前的听众，不如说他是在向着整个城市宣告着。不，那种远远超过了城市的范围，对无数繁星甚至整个宇宙都一视同仁地居高临下的态度，那种倾泻着幻灭般的无聊感的口吻，与一直以来的他都没有任何区别。

　——即使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平凡男人。

「贵安！　黑路撒冷的诸位！」

　车流渐渐稀了，耳中多少拾入了男人的声音。

「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了吧，本人堕落王到你们之中来玩了。能听到这些的人中大概有一半是还活着的无聊凡人。今天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找亡者们……感到荣幸吧。不时便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堕落王扯高嗓子吼了几句后，停下来等了数秒。是在等待喝彩声吗。然而，并没有任何掌声为他响起。滑板小子们似乎也被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面条团大军吸引了注意力。那其中有一坨肿胀起来明显大了一圈的，应该就是那位被浇了豆奶而过敏了的仁兄了。

「又是堕落王啊。频率还真高呢」

　眼前这个当然不是正主的堕落王。

　天天为了打发无聊而甩一次次下无解的难题的这位怪人，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地这样宣布道：

「从今天起我想试试变得『普通』。就堕落到你们的水准去吧」

　谁都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然而，他的确将之付诸行动了。

　虽不清楚个中方法，在黑路撒冷范围內，出现了好几十名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却对自己就是堕落王深信不疑的一般人。

　Leo第一次目击到这种场面时，是在距离平日居住的公寓只有数米的地方。

　从墨西哥玉米卷店里破门而出的男人，很灵巧地把拗成堕落王的面具形状的玉米卷贴在自己脸上，高声大笑着开起了腔。

　这种程度的奇异举止倒也不算稀奇。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总算应付完了工作回到家时，发现那人还在完全相同的位置进行着一个人的演讲，再怎么也要走个心眼了。

　还有，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咬过了的玉米卷少掉了一半，上面有着清晰的牙印。

　结论来说就是这样。堕落王让自己变得平凡的办法，就是大量制造出拥有自己的意识的其他人。话虽如此，因为没有任何能力，基本上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无害的……当然是指对那些人格被怪人给覆盖了的受害者之外的其他人而言。

　至今为止，对于这位为了打发时间随随便便就会开始毁灭世界玩的堕落王，只要他一有所行动，莱布拉一直是最优先对此做出响应的。但是这一次的话，反而不得不渐渐把这件事推到其他更严峻的事态后面去了。

「破坏并不是目的！　对我而言即使是破坏整个宇宙，作为目标来说都不够看……因为实在太容易了！」

　明明没有什么能唤起他兴致的契机，这个假堕落王还是愈发忘我地提高了嗓门。

　Zapp在一旁轻声嘀咕道：

「只是偶然这么想。那家伙其实根本不怎么在意吧。世界灭亡」

「啊，我其实也有同感」

　在两人这样交换感想的同时，堕落王依然继续着。

「所以诸君，仔细认真考虑一下吧。已经给你们准备好提示了。期限是七十五分钟。无法赶上的话……怎么说呢……会……怎么样吧。不太好的。那样的。那么，钥匙就在……那个……谷物的那个箱子……把它认真摇匀……从下面打开的话」

　一辆卡车在面前停了下来，复又盖住了男人的演讲声。

　这次轮到Zed开口咕哝了。

「这次的这个人，果然也没有共享到知识呢」

「那倒是，真把堕落王那动真格的魔导技术一块儿灌进去了的话，那帮家伙就要从所谓的善人这个队伍中被开除出去了吧」

　Zapp兴味缺缺地嗤之以鼻道。

「可真是，完全，一丁点价值都没有啊」

　随着卡车轰鸣着离开，堕落王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三人的视野中。

　Leo同样也能理解同事们的烦躁。

　终究是……沦落为没有价值的东西了。这才是问题所在。初中生们正专心地盯着那渐渐膨胀得占满一大块人行道的面条状生物，堕落王的听众早已一个都不剩了。

　就在Leo等人也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

「哦—！　这下可有乐子了。这位老哥不是堕落王先生吗！」

　由于膨胀的面条状生物堵塞了道路，人流逐渐变得拥挤起来。其中有三个显眼的短发的大块头男性。这三人全身上下都覆盖着枪械。不如说是披着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复杂堆积组合着的形形色色的枪械组成的铠甲更为贴切。如果不是道路被阻住，或许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路旁这个怪人，而是直接就这么走过去了……。

　他们围住了站在长椅上的堕落王，开始搭着话。

「这家伙就是之前那个吧，又是放出一堆怪物破坏街道，又是散播让乳酸菌九兆倍繁殖的神秘诅咒的那个。而且每次都会左拥右抱着妞儿来着。」

「啊—，那个诅咒本大爷就中招了。肠子都被撑破了。不过那些妞儿奶子都可大」

「大哥被卷进MSG的爆炸，到现在还下落不明……而且还有妞儿」

「可不是，那么些妞儿呢」

　三人揪住堕落王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男人们高声调笑着手中双脚无力踢蹬着的弱小猎物。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窝囊的大叔了。妞儿也都没了」

　不对。那个人不是……

　话险险到了Leo嘴边。然而，从旁边伸过来堵住他嘴巴的大手，又把他的声音生生按了回去。

　是Zapp。

　他带着锐利的眼神轻声开口：

「你刚刚，不会是想帮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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